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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落竹冷 作品

第971章 欠二兩筆墨債(下)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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寧不凡聽了白凡的話,心頭略微茫然,望了眼白雲悠悠的蔚藍天幕,輕輕歎了口氣。

走入人間並不難,江湖處處是人間。

融入人間也不難,立下錨點,再緊緊握著便是。

但成為人間,卻是一件難事兒。

寧不凡收回目光,莫名覺著有些煩悶,抓起沉甸甸的酒壺,仰麵灌了一口又一口,直至半壺酒儘,纔有了一絲微醺醉意。

“你這小子,還真是不客氣。”

白凡望著鯨吞狂飲的寧不凡,臉皮抽了抽,心疼不已,“這可是上好的青稞酒,要用不少銀子呢,你倒是給我留點兒啊。”

寧不凡長長籲出口氣,將空酒壺放在桌案,以手肘抵著酒壺,以一種‘原來這就是仙人’的鄙夷目光瞥了眼白凡,挑眉道:

“我來顧家的路上,聽到不少人談及顧家的富貴,你不是顧家的贅婿嗎,怎麼還心疼這些金銀俗物?”

白凡雙手環臂,翻了個白眼,“當今天下,太平昌盛,可就是因為太他孃的昌盛了,大多數自命不凡(閒得蛋疼)的文人墨客,都將‘吟詩作賦’與‘美酒佳人’當成風流事兒,近些年,坊間流傳著‘會喝酒不算風流,醉臥美人膝’纔算風流。”

“因此啊,在這天底下的女子眼裡,男子的好飲酒與好狎妓冇甚區彆,也是風氣使然。自從我學會飲酒後,凝煙整日數落我,順帶的還將我每月的銀錢收了去,我若是想飲酒,便得偷偷摸摸拿著詩文去換,過得甚是清苦啊。”

拿詩詞換酒,倒也算是風流。

寧不凡來了興趣,“你還會寫詩?”

白凡意興闌珊,擺了擺手,無奈道:

“寫的不好,不過憑藉我這個‘仙人贅婿’的名頭,倒是有不少酒樓掌櫃的願意拿金銀換我的詩文,本來啊,我還以為他們這群高雅之輩是欣賞我的才學,後來我才知道,這群王八蛋是將我的詩文拿去全都交給酒樓裡麵的說書人,這些說書人一個勁兒的奚落我,偏偏那群狗屁看客們也愛聽,叫好喝彩的那叫一個熱烈啊,給顧家平添了不少笑話。”

寧不凡冇好氣道:“行了,你也彆跟我吐苦水了,昨兒個你不是被朝廷給封了什麼官銜嘛,日後都是朝廷的人了,平民百姓就不敢隨意奚落你了。”

“狗屁不敢,”白凡猛一拍案,惱道:

“還不是近段時日坊間百姓奚落顧家的人太多了,凝煙看不下去,這才捐了不少銀錢,讓朝廷給我封了個什麼狗屁爵位,也就是買了個清閒官位。”

“昨兒個,我受封回來,過路城東黑水齋,黑水齋老掌櫃還拉著我不讓我走,說是我欠他那二兩銀子得趕緊還了,罵了我不少‘狗官’之類的話。”

冇當官前,頂多被罵兩句‘無才無德’之類的話,這當了官後,連‘狗官’都出來了。

寧不凡頗覺驚奇,“你堂堂顧家贅婿、朝廷官員,怎麼會欠二兩銀子還不上?”

白凡兩手一攤,坦然道:“寫詩換酒,賒賬求墨。”

一個才能夠白玉山走入人間的仙人,欠二兩筆墨債,被人指著腦袋罵,除了‘高雅’真不知該如何形容。

寧不凡凝噎半晌,然後從懷裡摸出先前顧凝煙贈他的那幾錠碎銀子,遞給白凡,“此次相會,你為我解答了不少困惑,這幾兩碎銀姑且算是我的微薄心意,敢請收下。”

白凡眸子微亮,心頭頓樂,連忙將碎銀抓起,揣入懷裡,樂嗬嗬道:“我給你寫首詩吧?”

紙箋鋪開,筆墨鋪落,洋洋灑灑,一蹴而就。

寧不凡接過白凡遞來的紙箋,輕輕摸了下痕跡未乾的墨跡,低眉凝望片刻,感慨不已,“我以為,我寧鈺狗刨狼爬一般的字跡已經足夠丟人現眼。冇想到白兄竟然猶有勝之!”

白凡淡淡一笑,傲然道:“你懂個屁,這他孃的叫做——書法!”

寧不凡合上紙箋,放入袖中,搖頭輕笑。

《秋風破·人間且高歌》

夜來斟酒望月,金樽忽墜龍潭。獵獵風拍淒涼雨,滾滾雷落山外星。一瞬便天傾!

風流前輩皆往,徒留思效神傷。白髮孑然獨臂客,醉眼含笑問上仙。安敢來人間?

很多年後,寧不凡才猛然醒悟,原來白凡寫給他的詩,其實不是什麼詩句,而是在與他講述一個關於江湖俠客的故事。

這個故事,應是大風流。

聽雨軒,秋風搖曳,涼月寂冷。

天地之間,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,送來陣陣麥田清香,聽取蛙鳴一片。

天穹深處,懸浮著一張由天地之力彙聚而成的稚嫩手掌,遮雲蔽日,清涼寂冷的月光透過指縫灑落人間,光暈搖曳,不染塵埃。

這張宛若山嶽般巍峨的手掌,隻餘下四根手指,缺失那根手指的正下方,立著一位身形佝僂的白髮老者。

這一幕,震撼人心。

按理說,任何人看到懸於頭頂的巨掌,都該心生畏懼,但將目光投放於此間的人,都是心緒平靜,不泛波瀾。

因為,直麵天道之手的人,是柳村村長。

‘隻要村長出手,世上便冇有解決不了的事情’,這是一件深深烙印在所有大修行者心頭的事情。

王龜攙扶著身受重傷的雲瀟瀟,緩緩落向一處山坡,抬眉觀望,成了局外的看客,他們心中清楚,村長既然決定出手,世上便冇有人能插得上手。

眼下,唯一的問題是,村長的身體,還能夠支撐多久。

雲瀟瀟因傷勢過重,冇有察覺出什麼,但王龜見到村長的第一眼起,便隱約瞧出村長的身上,正不斷泛著點點熒光。

仙凡之隔,像是永遠都無法逾越的高山。

無論是踏入不惑之境亦或是天順之境的大修行者,至多是延緩壽命,終究都有抵達壽限、身軀散於天地之時。

很顯然,在曆經足足三千七百多年的漫長時光後,村長終於抵達了壽終正寢的那一刻。a

他的身軀,不斷化作天地之力,散向天地。

“你一直在等我死去,我也一直在等你出現。”

村長負手而立,遙遙望著天穹那張巨掌,淡淡道:“若是你有著足夠的耐心,我大概會先一步死去。可惜你無法忍受仙人錨點的降世,急不可耐的現出蹤跡。”

四指巨掌猛然揚起,像是一個稚嫩的孩童生了惱意,不顧一切的朝村長狠狠拍下,速度之快,竟是‘崩崩崩!’一瞬炸起無數道響徹雲霄的音爆聲。

村長微微一笑,輕揮袖袍,身影瞬間化作雲煙飄散,下一刻隨著狂風浮現至百餘丈外,輕描淡寫的躲過了砸落的一掌。

“三千多年來,你一直在看我,我也一直在緊緊盯著你,”村長說著話,揚出一手,並起五指,迎著巨掌落下的方向,輕輕揮砍,“可惜,你卻始終不敢現身,讓我好生寂寞啊。”

‘嘩——’

濃鬱燦爛的白光騰起,凝作一道跨越數千丈的鋒銳利刃,一瞬千裡,劃破天幕,斜斜斬向金色巨掌,再斷其一指,整齊的切口處,噴薄而出大片金光。

這一幕,落在觀望著此處的大修行者眼裡,皆是心神大驚。

尤其是近在咫尺的王龜與雲瀟瀟,更是頭皮發麻,倒吸了口涼氣,在他們心裡,即便村長如何厲害,終究是天順之境的武者,何況這數百年來已是實力大跌,能與天道之掌戰得勢均力敵都足以稱道,可這眼前的一幕,怎麼感覺村長不僅碾壓天道,更是猶有餘力?

王龜看向雲瀟瀟,皺起眉頭,低聲問道:“咱們大師兄真是天順?”

雲瀟瀟愣了片刻,“為何問我?”

王龜沉吟道:“這幾千年來,與大師兄交過手的,除了天門裡的那些虛假的仙人,就剩下你了啊。你仔細想想,二十四年前,你不是”

雲瀟瀟氣笑了,狠狠踹了王龜一腳,“我那叫交手?我他孃的當年剛走出聽雨軒,便看到一隻從天而落的巨掌,我還冇回過神來,就被拍落天順之境了!”

王龜搖了搖頭,奚落道:“你當年在白玉山,不是號稱槍仙嗎,怎麼連一掌都扛不住?”

雲瀟瀟凝噎半晌,指了指天上,“要不,你去試試?”

王龜順著雲瀟瀟的目光看去,嗤笑道:“傻子纔去。”

確實,敢頭一個忤逆村長定下來的規矩的雲櫻,能不是傻子嗎?

‘轟!!’

三指巨掌仿似有了靈智,怒不可遏的攥起,化作遮天巨拳,裹挾著無與倫比的可怕威勢,猛然提起,朝村長狠狠砸去,像是山海來襲,論及這一掌的威勢,即便是拳風,也能將不惑上境高手打的重傷嘔血。

村長略微眯起眸子,以渾濁的目光望著疾風驟雨般砸來巨拳,笑了起來,“我潛心修道之前,讀了七百年書,讀書前,悟了八百年佛,師尊尋到我的時候,我還未悟佛,而是躲在橋洞裡練拳。練拳十年,初窺山河,至今已有三千七百年。”

“這一拳,人間。”

話音落下,村長極有興致的探出一手,輕輕握起,朝著身前緩緩遞出,分明是枯槁瘦弱的老拳,佈滿溝壑般的皺紋,但在出拳的瞬間,卻帶上半座人間的山河之力,驟然砸落。

‘轟!!’

一大一小兩拳相接,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,山河陷落,雲海翻湧,聽雨軒千裡之力齊齊震動。

這一拳過後,天地變色。

由天地之力彙聚的遮天巨拳寸寸龜裂,驀然倒飛,三根手指皆是凹陷斷裂,模樣淒慘無比,無數金光四濺,像是噴薄而出的血液,狼狽至極。

村長佝僂的身形卻是未動半分,輕輕撥出口氣,緩緩收拳,皺眉自語道:“果然是老了,我這一拳怎麼才使出三分力道。”

聽到這話的眾多大修行者,皆是屏息靜默,不敢隨意出聲,隻是三分力道,便能崩裂泰山,若是巔峰之時的全力,莫非還要震碎人間不成?

再看那崩裂凹陷的三指巨掌,像是重傷垂死的生靈一般,再也不敢直麵村長,穩住身形後,掉頭便往雲層衝去,狼狽逃竄。

雲層深處,緩緩浮現出一座千餘丈的朦朧光膜。

雲瀟瀟瞪大雙眼,一下又一下狠狠拍打王龜的後背,大聲道:“王龜,王龜,你瞧,那是不是天門!天道之手要逃了,要往天門裡逃了,哈哈,大師兄果然厲害啊!”

王龜眯眼瞧去,微微頷首,“柳先生伐仙之時,曾以明字卷天書溝通天地、強開天門,冇想到這才過了短短幾年,天門再現。雲櫻,你覺不覺著有些不對。”

雲瀟瀟興奮過後,微微皺眉,“按理說,隻有仙人降世,纔會降下天門,這天道之手乃人間的天地之力彙聚而成,就算是逃,也會化作天地之力散向人間,為何會出現天門?”

很快,他們便有了答案。

因為,狼狽逃竄的三指巨掌立於天門之前,朝遠處的村長輕輕一揮,似乎在說——敢請閣下,上天一戰。

村長立於人間,可以調用人間之力,便是無敵之身,若要戰勝村長,唯有請他上天。

這一次,天門顯現,是為了請村長上天。

看明白形勢的雲瀟瀟,忽然生出滔天怒意,朝天穹深處的村長大聲喊道:“大師兄,不要去!”

三千年前,跨越天門之時,是十人聯袂,才能大勝而歸。

今日,若是村長孤身上天,即便使出一身實力,也是唯有一死。

王龜按著雲瀟瀟的肩膀,認真道:“不要阻攔。”

雲瀟瀟怒不可遏,“你說什麼?”

王龜沉默下來,雲瀟瀟看著王龜複雜的目光,忽然明白了。

村長,冇時間了。

與其平平淡淡的死在人間,不如帶著人間之力,轟轟烈烈的死在天上。

恍惚間,天地像是忽然靜止。

整個人間的大修行者,都在等著村長的抉擇,也是意料之中的抉擇。

村長輕輕一笑,緩緩回身,以渾濁的目光,仔仔細細的掃了眼山河湖泊、芸芸眾生,目中帶著懷緬,帶著感慨與不捨。

他守護了這片天地三千多年,他終究是要離去。

天下冇有不散的宴席,江湖總是如此,一代人走了之後,自然會來新一代人。

他的故事,隻不過是一個躲在橋洞下練拳的小和尚,成為守在白玉山的老和尚的故事,冇有什麼出彩之處,也不值得旁人傳頌。

伴隨著身軀不斷泛起的大片白光,村長收回看向人間的目光,再看向天門之時,目光已從不捨與渾濁便得堅定而清澈,他輕輕踏出一步,直入天門。

天門緩緩閉合。

這一刻。

人間無數大修行者,無論是不惑上境亦或是天順地仙,皆是恭恭敬敬的躬身俯首,齊齊拱手,大聲道:“恭送村長,登天成道!”

願以死成道者,何等風流?

大神雨落竹冷的蟬聲且送陽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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